陆蓉之:上海留痕 足印深深
陆蓉之的名字,公众或许稍嫌陌生,但在艺术圈比较为人熟知,尤其在上海。她是台湾著名的艺评家、策展人,现任上海当代艺术馆创意总监、上海“外滩18号”创意中心艺术总监。陆蓉之是出身良好的世家子弟,她的舅舅是现任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。关于她,还有另一种描述方式:天才少年、反叛青年,甚至——“聊发少年狂”的中年女人……她身上,有上年纪女性的从容自信,也有似乎只属于青春岁月的单纯。她可能是那种不多见的“时髦”学者,因为生活是她实践艺术的一种方式。
一个50多岁的女人给我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,这种情况并不常见。显然,陆蓉之带给我的是一些年龄、容貌以外的感受。
去年,陆蓉之在上海时尚和艺术界非常活跃。她在外滩18号主持了VIVIENNE WESTWOOD服装艺术大展,即使是在上海这样号称“国际化大都市”的地方,这也是一个相当少见的、称得上“国际级别”的时尚展览,品位与格调不俗。然后,陆蓉之全身心投入了新开业的上海当代艺术馆,在深藏于人民公园的那座当代建筑里,策划和执行了“皮尔和吉尔回顾展”、“今日瑞士设计”等展览。
今年1月在上海开展的“动漫美学展”也是陆蓉之努力的成果。“动画和漫画美学是我目前研究和策展的方向,它会很活泼,适合大众。更重要的是,它会带着鲜明的亚洲美学立场,中国在上世纪30年代初曾有过非常棒的漫画形式,我希望大家能回头到自己的文化中去,寻找自己的美学根基。”
■ 出身世家:刚会说话就开始背《三字经》,小学毕业时已达到大学国文程度
与许多到上海发展的台湾人不同,陆蓉之在上海是“有根”的。她说:“我身体里流着上海女人的血。”
陆蓉之生于台湾,在国外受教育,然后回台湾文艺界打天下。不过,她和上海的渊源很深:“我在美国遇到的第一任丈夫是南汇人,现任丈夫是南汇人,更重要的是,我的父亲也是南汇人。母亲则出生在老城隍庙南市。”
陆蓉之的父亲是最早公费到日本就读的小留学生之一。二战结束后,被蒋介石派到台湾接收台湾电力公司,成为它的第一代元老。陆蓉之的外公,曾在上海老城隍庙开有一片相传几代的中药铺子,名叫“郁良心堂”。陆蓉之说:“以前,老城隍庙曾有一条路叫敦惠路,名字是为了纪念我外公而起的。我家族几代行善,办了六家义务小学和一家义务中学,让穷人的孩子免费就学。还捐赠了大片土地,在抗战时期掩埋法租界的无名尸体。外公外婆去世时,把所有的财产都捐赠给了基金会,并没留给子女一分一毫。他们有17个小孩,年纪最小的郁慕明,现在是新党的主席。”
陆氏家族到了台湾依然出色,陆蓉之因自小家境好而被人称为“出身世家”。所谓的“世家生活”给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,是自小的文化濡染:“我只觉得自己从小的成长环境很特殊,没有什么儿童玩伴。刚会说话就开始背《三字经》,然后是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,小学毕业时已经达到大学的国文程度。小时候,我家就是台湾第一代文人圈,每个周末都聚集着很多名人票友,唱昆曲。这其中,就包括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蒋复璁,他是我家的世交。”
陆蓉之13岁时,任台北中央图书馆馆长的蒋复璁帮助她举办了第一个个展。陆蓉之19岁时,蒋复璁担保她为“天才儿童”,送她到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学习。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的少女陆蓉之,到了环境截然不同的西方,会是怎样呢?
■ 反叛年代:留阴阳头,穿迷你蓬蓬裙,一颗好心肠想要拯救全人类
上世纪70年代初,陆蓉之进入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。那时,有机会到这种顶尖学府深造的中国人很少。新鲜、自由的艺术空气滋养着陆蓉之:“那时的欧洲尚未走出嬉皮的影响,左翼运动风起云涌,对于生长在台湾旧式文人家庭的我,欧洲经验充满了惊喜和新鲜感。”
虽然一直被称为台湾的WESTWOOD(著名服装设计师,号称“朋克教母”),但陆蓉之自己却对这个头衔有保留看法。她觉得西方朋克风潮对她并没有精神层面的直接影响,相反,“在精神层面上,我应该是植根于嬉皮年代的和平与爱——天真、直率,一颗好心肠,想要拯救全人类。至于朋克文化,是年少轻狂的我,偶尔为了时髦和炫耀,模仿朋克的外形打扮而已。那时候常常翘课跑到街上,也留过阴阳头,穿最花哨的T恤、迷你蓬蓬裙,视WESTWOOD为教母,听‘性手枪’的音乐。”
西方经验,使得陆蓉之的文化认同感很模糊。小时候,她接受的是上海老家庭的养成式教育,而到欧洲之后,她的爱情、婚姻观念,表达模式甚至肢体语言,又比较倾向于西方准则。
陆蓉之觉得,总的来说,她还是深受中国传统的影响:“非常传统的中国文人家庭的教养,让我只会在大的规范下、在年轻时候做一些小小的出格或出轨。”不过,在台湾文艺界,陆蓉之却被称为“惊世骇俗”——除了她在学术领域的表现,人们对她有此印象,主要是因为她当年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的现任先生、她家的那位“老爷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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惊世恋曲:辞了工追求心上人,采用最直接的方式,带动台湾“女追男”的风潮
“老爷”名叫傅申,是台湾著名的艺术史学家、书画鉴评专家。陆蓉之亲昵地以旧式称谓唤他“老爷”。
傅申以前是陆蓉之家的常客、一起听昆曲的“票友”。那时候,陆蓉之还是一个小姑娘,一直仰慕他的学识。傅申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,后来在耶鲁大学任教授,并曾在美国国家博物馆任职20多年。
“我家‘老爷’在一次婚姻失败后,独自从美国返回台湾,任教于台大。那时我也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。当听说他很快又认识了一个女友,并有结婚打算时,我大吃一惊。因为我在十多岁时就很仰慕他,当时就想,只有我才是最合适他的人选。”
情急之下,陆蓉之选择了一种最勇敢的方式:她找到傅申,直接表白:“在你没和任何人结婚之前,一定要给我机会与你交往。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。”然后,她就辞了工,搬到他家楼下,每天为他煮三餐,整理衣服。“我一直做了三个月,他把钥匙给了我。从此,任何其他女人没有再进过他的门。”
三年后,陆蓉之嫁给了傅申。他们是圈子里出名的美满夫妻。陆蓉之至今一直以此为傲,尤其是当时,她的举动在台湾还带起了一波女追男的热潮。
陆蓉之的勇气从何而来?她说:“我们让自己做优秀的女人,在教育、就业、社会名誉上都和男人是平等的,为什么只有爱情偏偏要被动?优秀的女人有权利追求她想要的男人,否则,我们的优秀不是白费了吗?”
陆蓉之如今一个人在上海工作,每天晚上都会和傅申“煲电话粥”。“我们的钱都送给电话公司了”。她大概一两个星期飞一次台北,与先生有个短短的团聚。在上海太久,她也感到负疚:“我经常会被他骂,然后一声不吭,拎着箱子偷偷往机场跑。我知道他舍不得我走,不开心。可是上海有太多工作等着我做。”陆蓉之尚不知道自己会在上海工作多久,也许过两年就会退休,和她的“老爷”云游天下,或者闭门著书。
陆蓉之从不避讳年龄,也不避讳恋情。在她的神情中,你能看出某种永远年轻着、被爱情激荡着的单纯。她甚至喜欢在给别人做讲座时讲两性关系,也喜欢用自己的措辞去概括男女。她的发言,令人印象深刻:“我眼中的魅力女人,具有自信与慈悲的双重气质;而我眼中的魅力男人,则具有深情与理智的双重性格。因为有自信的女人,就不怕分享,不自私,就会慈悲为怀;至于男人,深情使男人柔软,理智使男人刚强。用情深而不失理智,进退举止自然不逾矩———这样的男人就是魅力男人。”
■ 生活美学:不满当代艺术的狭窄,转向文化创意产业,坚持艺术为大众服务
在台湾文艺界,陆蓉之曾是一个风头很劲的女人:她是台湾第一位专业的女性艺评家,也是台湾第一位推出主题论述展览的策展人。她曾以自己30年国内外策展经验,协助了台北当代艺术馆的成立。
如今,陆蓉之又活跃在上海的时尚和文艺圈。虽然,她不止一次地表示,最喜欢安静的、在书房里读书的生活:“说到底,我不是一个社会动物,而更愿意当一位学者。”
其实,在台湾,人们也同时会认同她是一位学者———她是华文世界最早研究女性当代艺术的女性理论家,也是当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最早的研究者之一,在女权主义、后现代艺术领域可谓著作等身,其中包括《后现代的艺术现象》、《当代美术透视》、《和想象一起跳舞》、《台湾(当代)女性艺术史》等颇具影响力的论著。这样一位学者,现在却在上海人气最旺的时尚据点外滩18号担任起了艺术总监。
陆蓉之对此的想法是:时尚和艺术的互动,关乎生活美学,而这一直是她的追求,她对创意产业及其所代表的生活美学有着浓厚的兴趣。就她个人来说,随着心智越来越成熟,也经历了一个转变:即由纯艺术领域转向文化创意产业。
年轻时的陆蓉之是特立独行的朋克族,但现在的她却坚持“艺术为大众服务”。早在六七年前,陆蓉之因不满当代艺术的走向越来越窄,与大众越离越远,就已经开始在台湾倡导创意产业。她说:“文艺复兴时期,达·芬奇等人绝不仅仅是画家、艺术家,他们会同时设计服装、产品、建筑,甚至参与宴会的音乐编排以及表演。从这个角度上说,艺术是对生活的整体参与。而现代艺术以自身的纯粹性为由,架空了自己,越来越蜕变成小圈子的游戏。”眼下,陆蓉之更希望看到的,是少数人的智慧与创造力,通过产业化的运作让更多的人来分享,以“达到大众美学层次的提高”。
在这种思路的指引之下,陆蓉之投身到外滩18号的时尚、艺术活动中来:一方面引进VIVIENNE WESTWOOD这样国际化的一流艺术设计展,另一方面也大力扶持本土新锐设计师力量,特别在18号为吉承、陆坤等人开设出了一家名为UNIQUE的服装店。她希望以自己的行动实践“艺术参与生活”的理想,为时尚据点带来恰到好处的艺术深度,并潜移默化地改变上海浮泛轻飘的时尚文化。
■ 回馈社会:为了大众的事奉献自己,是简单而天然的,像是某种族训
在陆蓉之的一生中,接受过很多西化的东西,但是,对她来说,有一样东西一直未变,那就是家族品性的传承,尤其是外公外婆在上海的善举为家族增添的那一笔履历:“财富取于社会,还于社会,为了大众的事奉献自己———可能很多人不能够了解,对于我家人,却是很简单、天然的。像是某种族训。”
这种社会责任心,在陆蓉之儿子身上也有很好的体现:作为斯坦福大学的高材生,这个年轻人两年前拿到了教育硕士学位,被人推荐到硅谷最好的学区教书。他教了一年,辞职了,申请到纽约最穷的穷人区去办学。那是一所和纽约大学合作的实验中学,其中年纪最大的教师也不超过28岁,都是来自哈佛大学、斯坦福大学、耶鲁大学等名校的学生,他们致力于给那些最穷的孩子以良好的教育。
“这个暑假,他回台湾,发现很多新的福建移民穷得要命,根本没有能力给孩子读书。于是,他的整个暑假,都用于免费为他们提供教育,并且决定日后回中国来为经济极差的人群办学。”陆蓉之说。
在台湾,陆蓉之本人也曾把最大的心力用在艺术教育推广方面。“我相信社会的进步和审美能力的提升应该是同步进行的。百行百业各种技艺发展到了极致,到了极优秀的高端,都能企及艺术的境界。全民爱艺术,从另一角度而言,就是人人都有对更优秀、更美好境界的追求。由此,我主张艺术创作应该对社会有相当程度的责任心。”
眼下,陆蓉之在上海致力于扶持中国的创意产业,普及生活美学,挽救那些濒于灭绝的民族工艺和手工艺。她在外滩18号和上海当代艺术馆有一系列以此为主题的展览计划。“日程排得很满。我在这两个地方当义工,不向任何人收一分钱,飞来飞去都是自己出机票。我的老爷骂过我,‘你以为你是亿万富翁的妻子么?’一星期工作七天很累,好在我从年轻时候就有了这样的锻炼。但有时候会很想放松一下,比如去旅行,到以色列、土耳其这些地域文化特色强烈的地方。”以前,陆蓉之曾花几年时间去研究伊斯兰文化及宗教,她认为伊斯兰教讲付出,讲平等,这些对她来说是最打动人心的。
无论做什么,陆蓉之在她这个年龄已经有了一种特别澄明的心境。她说,她很欣慰自己有资格对年轻人说一句话,那就是———“世界观在今天,真的很重要”。